时下，“休闲”一语颇流行，盖因世人于躁动社会欲寻一方清静闲适。然而，对于文人，休闲不啻是镜花水月，渴求之至。陈寅恪先生云：最是文人不自由。其实，古往今来，文人之苦难深重，犹如江水东去，滔滔不尽。文人披卷车载，人缚于书，苦;殚精竭虑，趋名山事业，苦;身处乱世，忧国忧民，苦;囊中羞涩，为稻梁谋，苦;心为身累，素生挂碍，苦。苦之又苦，六根失稳，明且无明，无明偷生;出入惶然，身心二分，生死忧惧，挥之不去，欲罢不能。君不见，文人路遇，苦笑不得，相尝苦中滋味，面面相觑不语。

　　然天下极乐亦属文人。喜乐之事，常人各有心得。声色狗马，外肤滥淫，旁观人争，路拾横财，升官晋爵，或皆拍手称快之乐。文人之乐异乎此者，为大乐、极乐、天乐也。冯友兰先生谓人生有“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四境。天地境，乃天乐也，所谓乐学合一，“学是学此乐，乐是乐此学”，理寓于欲，欲归于理。此等大乐，非一般人力所能逮及。纵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然胸无点墨，不识经纬河汉，终不得其真乐。

　　文人致极乐，惟有破万卷书而已。读书至苦亦至乐。“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书中也有阎罗府，书中也有鬼魔兽。良莠谷稗不辨，凶险诱陷不识，其苦大焉。然一卷好书在手赏识，书喜人喜、书悲人悲、人我两忘，或酣畅淋漓，或惊喜轻呼，或拍案击节。此万般喜乐之情绽现，笔墨难以传其神韵，尽其风流。

　　文人之于生活细节，也自寻其乐之情趣。掩卷之余，或外走田畴，登高望远，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听鸟鸣蝉吟、空谷清音;或临沧海平湖，数点远近归舟、江枫渔火。适得闲来，邀朋友两三，散坐草庐，品茗呷茶，数黄论黑，嘻笑怒骂，尽展自由。情致骤至，或捋袖挥毫，随意涂鸦，情急之下成得意之作，也未可知。独处一隅，谙八音之韵，悉埙箫鼓瑟、管笛琴笙，偶有兴味，自弹自娱，虽不必然合于音律，但也逸解心智、和理气脉。缓步闲走街巷，见人博弈，心动不能自持，乃席地而坐，与人争棋较胜，或面红耳赤，或大汗淋漓，痛快之极，竟至不思归家。如此之乐，文人较之常人尤甚，不胜枚举。清儒金圣叹批《西厢记》凡举“不亦快哉”三十则，皆文人之乐，情态细致入微。读来捧腹不已，余味幽微无以穷尽。

　　苦也极致，乐也极致。此二者，文人专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