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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希者何

2017-01-20许章润 A- A+

  舜者何人?至圣至哲。但在孟子眼中,其异于深山之野人者也不过“几希”。这是同情的实话,且涵蕴着极洞明的悲悯,于苍凉的冷峻中,慨然道出人之为人的万般无奈。舜且如此,况我常人!然则,这使得人“异于禽兽”处究竟是什么?秋夜扪心,兹举三例。

  其一,人会不劳而获,其他动物不懂。姑不论劳动是否“人猿揖别”的标志,至少得承认,凡动物皆天然负有觅食与护生的辛劳,这不是随便用“本能”一词就可寻常打发的。君不见,大猩猩卷起树叶舀水,亦自有一番浑然天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懵腾与悲怆,岂止“劳动”,直是“工具”的制造呢!天道有知,万物竟择,衰荣生杀,哪有活得轻松的!唯有人,千万年的履历,千万劫的苦难,保种强种的生生灭灭中,终于成长壮大得能够养活己身之外,终于发见了靠同类养活的舒坦,最终,这舒坦的有无和大小,便反过来成为攫取更多舒坦的起点和手段,变作种的标记之外的第二恒定生物性,原本休戚相关的手足,哪能不变成彼此的狼呢!迄至人学会了对人的精神奴役,这“不劳而获”便发展到了顶点。因此,万物之灵的“灵”,倘为“灵气”,只够发见和利用有利于不劳而获的种种心思与技巧;如是人人心中本有,在人意的浊流中亘古不灭的神圣的“灵光”──人人心底皆有的那一息不灭的圣明 ──康德所谕“上有日月星辰,内有天理良心”,这“灵光”也只刚好让我们惶惑的照见自己的愚暗。更何况,这“灵气”常存,而“灵光”总是若有似无欲续还断呢!

  比诸其他动物,人正因着这“灵气”捎带点“灵光”,明乎既已“进化”到今天这般地步,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逍遥,也不悦不愿不敢不可能回复到自己的童年了。犹譬进了富贵人家当差的穷寒子弟,既已过彼不一般的活法,纵便为婢为奴,也雅不愿被辞退陋巷山沟逍遥呢。这好比计划经济学家最怕看见“看不见的手”,独裁者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就是“小的是好的”。智者看穿寻常小事,晓谕世人不悦的真相,教授们则只能精美地复述晓谕,而对寻常小事却熟视无睹,甚或不屑一顾。而所谓智者就是明知并确知人类无知的人,其伟大等级与后者的感知范围和程度成正比。因此,“灵气”的不灵之处就在于常遮蔽“灵光”,我执复人执,看不透须弥与介子,穷屈或腾达,尘劳还是隐逸,夭逝亦或寿尽,实在是没什么根本差别的,比什么!哪有什么幸福能比怡然生活于朋友家人的圈子里,在辛劳一天后安宁地谈天,喝茶!现代人的所谓幸福不也就是家中多摆几样电器,更辛劳地作爱而已(导弹卫星,也就是国家的电器);风光点的,不过是多在传媒中露露,混个脸熟。这与土改时贫农分得了地主的一根扁担便陶陶然于“翻身”这一梦幻的黑甜乡又有什么差别?!此时此刻,我兀坐于电脑前写作这篇文字,倒觉得有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在宇宙这个美丽的造化面前,人的这点“灵气”实在只算小聪明。所幸,“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丰子恺语),让我们永恒地牵肠挂肚,这不劳而获虽人人所愿,却非人人所能,终只是极少数或有“灵气”却绝无“灵光”的人群的专利,所以,人类纵坏,也还没坏到哪里去。实在不堪容忍,还有下面一条路可走。

  其二,人愿自杀,其他动物不自杀。人类必须通过反对什么才能确证自己,这正像“身”之为“累”,实因“心”要超越、挣脱它而未遂;人对于自身的肯定,其实是人怀疑自己的另一种形式,换言之,人的自我肯定实在只是为了卸下自我怀疑这一重负。人类中的少数,因不堪这重负,又不曾卸脱掉它,悲惜人类“灵光”的隐灭,“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陈寅恪),乃以结束生命的形式,慨然高唱生命的颂歌,肉身的毁灭,恰是心的解脱与超越的代价。在他们看来,就算自杀是对于死亡的误诊处方,死之于生也更崇高,自杀遂变成了生命的至为崇高至为纯粹的形式。

  为什么人类中这极少的一群自愿拥抱死神,或者说,通过这种方式再造生命呢?难道不正是因为这极少数的生命因着悲惜生命才不忍糟蹋这造物的情所独钟吗?自杀,在他们是一种奇特的生命延续与再造形式,是对生命真正本体意义上的光大与张扬,因而是对生命的终极意义的异常然而完美的探求与解释,更是对于生命本身最为高尚而无私的报答与回应。由此,自杀成了生命的知音,在刚烈的人群,更是如此(娘娘腔的男人无此果决)。僵死的生命因此而活了,因此而高迈而庄敬而神圣而逐步逼近生命而为生命!说到底,对于真正的生命来说,难道还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可怀疑的呢!人是会笑的动物,人是会哭的动物,人更是会强迫自己自由的动物。而当人哭笑不得时也就唯有一死以通达自由了 ──自由啊,你这冤家!因此,自杀在他们又表示出对于世界和自我探求与拷问的穷尽,表示出世界与自我由较量走向和解。这悲剧的崇高顶峰,是极高明的澄明境界。由此放大至种群,则对于狂妄自大的人类来说,死亡是其惩罚,并是其拯救,自杀则表明人类宁愿受罚,拒绝拯救,双方遂打了个平手。宗教是不自觉的骗人,诗则是人类自觉的自欺。当诗人海子唱出:

  我已走到人类的尽头

  我还爱着 虽然我爱的是火

  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

  他哪里还找寻得出留恋这人间的一丝丝一毫毫的理由呢!可他实在是热爱生命的。春日里的柳絮,惹拨多情种子敏感的心弦,他对生命起了敬重、欢喜和感动,觉得唯有一死才配报答给他这敬重、欢喜和感动的生命。大海那温厚的胸,本是人类的故乡,此时便是唯一能容纳他的天真与梦幻的归宿。什么是五维的空间?这第五维不就是生命本身么!这活泼泼热辣辣甜腻腻软绵绵温乎乎得让人起了自杀念头的生命哟!真的是除了自杀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呢!在黄河边长江上与天灾人祸拼打的兄弟姐妹们,这自杀里有多少的无怨无悔无畏,多少的无依无靠无如无奈,又有多少来不及说出的故事未竟的心愿待偿的情思!

  其他动物不自杀,是因为它们只担着觅食与护生这天然的负担。在世世代代与人类的较量中,它们目睹亲历了彼群的苦难与祸害,深谙人类是最聪明也最无耻因而最为可怕的族群。因此,它们退避在深山大泽,实只是为求得一个生道,生道即天道,以恪尽这负担。终生的负担既只是觅食与护生,全无“灵气”的干扰,那么,它们何苦着要去自杀呢!屈指算来,其他动物中最不堪的一支恐是与人类最为相象的猴群,已懂得为争个猴王而打得头破血流。虽则如此,其略逊或稍胜于人兄处在于,纵便当不上猴王落荒而走,也就罢了,并没有茶饭不思冲动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人啊,为自然之子,意味着你必得要超越于自然,身因而为心之累,所谓“审父”“杀父”乃此一动机的社会性投射;你为自然本身,意味着你永远也无法实现这一超越,心因而没有家园,所谓“忠孝”乃前一动机受挫后的变态和籍此罪己的自虐。一切悲喜剧均缘此而来。猴儿安于自然,自然还给它一份逍遥。

  其三,人乐于使用繁杂的符号,其他动物不屑用。语言和服饰,是人所创用的符号的代表。据说,人作为一个种群,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在于思想,而思想的载体主要是语言。这种声音加文字的符号是一切文化的真正基础。不仅靠内在的基因,而且籍诸外在的符号,人的“灵气”与“灵光”始冲破时空的宥限,层层累积,以至于蔚然而成今日泱泱乎之大观。这是索绪尔们的研究,推而广之,也是这个世纪西方文化人忙活的主题(不管它是所谓“解构”还是“建构”的高智力游戏),更是现今留洋知青们口口声声追摹的先进(克莱登大学的学生当然不在此列)。的确,自有了语言,人类便在消除混沌的同时套上了万劫不复的锁链,备受煎熬。人类本无所谓无知,但因有了语言,遂至于混沌未消复加无知,哪里如工程师们所宣喻的那般澄明。正是语言和对于语言的解读,耗尽了我们这个种群无数伟大的心智。解读的结果是衍绎出仍需继续解读的新的话语,人类遂掉进了意义的沼泽,在符号堆里折腾以明白这意义讨个说法的结果,是说法本身还得有个说法。单纯而诡谲的数,是最为神秘的符号,也是我们最为深重的压迫者,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说法。是则,意义被架空,解读本身往往成为符号的三叉口,自郐以下的无异于念经赌咒,更何况有心术不正者混杂于焉。19世纪的西方神话却使20世纪的东方吃尽了苦头,便是极端的一例。佛禅大智大慧,明白意义是言语道断的事,可还是忍不住留下了许多语录,让我辈后生至今仍稀泥糊涂地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佛也是人呀!──是人雇佣的符号。排除符号的中介,我们这软弱而嚣张的群居动物靠什么合群;而仰赖这中介,又每每是“越说越说不清”,甚或因着象征隐喻含沙射影等等符号的滥情的表现,更因着虚情假意谎言逛语等等符号的走私,而徒增更多的难言之隐,滋生出无端的误解曲解索隐附会,使我们如拥抱的刺猬与豪猪,地球变成村庄时我们却反而更加疏远更为陌生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语言,这摆不脱绕不过的层层累积的符号,真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想我先民,对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怀懵然而静穆的敬畏,指天划地留下的方块字蝌蚪文原是心中喟然而生的美感的自然冲动,其一挥而就不复回头反顾的豁然与莽撞,洋溢着撼天动地的单纯,喷薄着灿烂如日出般的天真。这是生而为自然之子忘情于天地的天伦,是唯一能令我们涕泪长流的美与善。子孙不肖,“灵气”渐长的结果是创用了日渐繁杂却空洞的符号作茧自缚,全没了如其他动物般的那份悲啼喜啸怒吼哀鸣的率真与顺生,文化的压迫成为最为深重的压迫,岂是虚言!不仅如此,这山一般雾一样的符号,凭籍现代教育这一庞大而高效的机器,制造出了多少有知识却没文化的产品呀!高度文明低度文化的庞然大物,是真正恐怖的动物。每当有人向儿童解释地球绕着太阳,而斥盘古开天地为迷信时,我就心疼。谁有权利剥夺这些小东西对于苍烟落照,草动虫鸣的惊奇与冥思呢!纵使它的名字叫科学。本来,小儿因情缘景,或悲或喜,皆溢于言表,这恰是他们“没有文化”的福分。成人羡煞之后苦恼的是“没有文化”也不行,虽然打心里厌恶这东西,宁肯买轿车而关学校。何必呢?!

  穿衣戴帽是人的“灵气”的又一发泄孔,是则,人的最佳别号应叫“衣冠禽兽”。由此,天体运动的发明,实为人类由不甘沦为“衣冠禽兽”的那一息不灭圣明所鼓动的最后努力和徒劳挣扎,是这一努力和挣扎所构造的一个虚幻的意象,就像长城给当代国人虚构出“强大”这一幻象。儿童多喜天体,实可反证。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意象呢?这是一个使自己能够安然陶醉于“万物之灵”的黑甜乡的梦幻。它使我们暂时忘却了多毛的身体,饮血的兽性,就如对于发式的讲究与品评实在只是为了冲淡对于这一畜牲族征的恐惧,维护一己的那份自恋自爱。──自爱:“认为人是其行为的第一因”,斯宾诺沙说。这自恋自爱,万物的命根子,可爱伶俐得可怜兮兮,但因着“灵气”的加入,在个体,它导致愚蠢;在种群,它造成残忍。衣饰等等,特别是顶戴花翎之类,不过是此愚蠢而伶俐的偶然产物,旨在制造“忘却自己”的效果,以压抑灵魂深处的巨大不安,消饵作恶多端后被压抑的不愿意识到或不肯承认的罪孽感,从而整饬人类的自爱危机以确证自己。因此,忏悔在巧伪者确是人类发明的一种消饵不安的灵便机制,而红衣大主教的蛾冠博带一定会使赤脚破衫的基督气昏过去。

  为什么远古的崖窟壁画刻划出让黑格尔叹为观止的“惊人精确的富于表情的动物”,而越往后移,人类艺术的精湛却使它们在造型艺术中渐渐丧失了表情,更符合所谓科学界说的“动物”的木然呢?为什么我们不曾意识到或不愿承认为母的大猩猩脸上的表情确是悲苦无奈的?为什么辛劳了一辈子,因预感被宰杀的耕牛流下的热泪,竟不能使我们这万物之灵的灵光生出手足的悲悯?农人怜惜畜牲如悲己身,可因着己身也不过造物的一环,是冥冥中最高目的的手段,杀戒终是戒不了,心底的那份推己及人的悲怆与罪感,唯于苍烟落照中以叹息打发,唯遇天灾人祸时以报应自解,而胸怀戚戚,心生怵惕。这是他们不太创用符号的优胜处。在东亚这块黄土,向天地讨食不易,夏雷冬雪,衰荣生杀,使我们早熟地懂得了万物的休戚与共,因而也就早熟地明白和接受了安然于这一环是我们的本份,是我们尽自己那一份休戚与共情谊的职责。这本是我们的无奈,我们却视为当然,这不就又成了我们过多地创用符号以自圆其说,以致被其所蒙蔽的低劣处吗!人越益清楚自己正在奴役万物,便越竭力消饵由此所造成的作为奴役所必不可免的副产品的自身灵魂的不安和深重的罪孽感(正象正因明知自己是统治者,所以偏要作出亲民姿态),遂以非生命化赋予其他动物,以非人格化悄然蚀蛀正在遭受自己奴役的同类的生命实存意义。譬如说“犯人也是人”或“教师也是人”,其深层蕴涵其实是犯人或教师只算“准人”或“非人”,自有一丝文饰得严严实实的骄矜与优越存焉。余可类推。因此,巨大的不安,缘于万物的奴役者本身就是奴隶,──正象极权的独裁者实在只是个打工的。而人类原本以为奋斗到居然役使万物的这一天应是自己自由的庆典呢!“我们是自然的主人”,有什么比这更愚妄的叫嚣?!正象独裁者一旦生杀予夺玩于股掌其实就已命不保夕而不自知还直认天下一统呢!直面这心路历程,岂不使人类作为一个种群集体幻灭,抽去了这个物种自以为是的所谓奋斗的全部精神动力和道义基础,一句话,意味着毁灭与死亡吗?!这当然是具有“求生本能”的人类所不愿任其发生的。为继续已有的努力,依然故我地存在下去,遂不得不背承罪孽感的重负,玩弄些符号的技巧。人之于上帝是无罪的,因为正是上帝使人如此;人之于万物是有罪的,因为万物皆为上帝的造物。这哪里是搬弄些符号的是是非非家长里短就可搪塞得了的!

  人类发现了自己的异化,源于人类感受到了符号的压力;发现之后便喋喋不休地谈个没完没了,以致异化一类辞藻被玩弄得完全成为空洞无物的陈词滥调,这本身就是异化;于是,厌烦了,或为了避免异化,便闭口不谈异化,却也是异化。我絮叨了这么多,实在是因为流淌心间的那份对自己所属这个种群的爱不能自已,细一揣度,原来还是一个自爱,而自爱,万物的命根子,本是自慰以自欺而自卫。这算什么化呢?

  人生大梦,知天命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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