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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间的凄惶

2017-01-20许章润 A- A+

  我常揣度,西人汲汲于现世生活,欲炽情烈,显山显水,不遑回头返望,现代以还,自郐以下的极端便是挣钱花钱,花钱挣钱。中庸调和其实是每个文化生存都必不可少的,为此,他们于此岸之外别设彼岸,宗教遂兴,世人只管人世,乃有恺撒出,而将灵魂安放到教堂内,由神父们去作精神苦旅。近世政教分离,哲学家们(不一定指教研哲学者)分担了不少旧日神父们的劳作,这正像白领的律师不过是现代的巫。此为两极。近世基本形成了“必要的张力”,而“肉”略多于“神”,实乃集体无意识对旧日“神”禁锢“肉”的恶作剧般反动与报复。透过纵欲的沸沸腾腾,骨子里求的还是那个冤家叫“自由”,并在终极的意义上表明追求的未遂。职是之故,西人自古以来便面临二元对立、灵魂分裂的痛苦,悲剧意识、罪孽感和拯救欲望亦较强烈,忧患中孕育的社会良心因而发达,生生不息,不屈不挠;而精神病患率较高,从而精神病学兴、心理治疗流行、弗洛伊德们走红成“大腕”,也就是意料中事。

  反观中土,中国人对自然抱持诗性的关照,文人诗画中的山川草木大都是拟人纯情的,既是烘托人世的背景和陪衬,又是深谙人生虚无的文人们的别外洞天。还有的一点对自然的热情,便用来观天象、测风水、诊脉络、炼丹术,以佐王道与民生;追求齐死生、一物我,寓生之快乐于对死的回避与摒弃,而将对死的恐惧消隐于对有限生的享受过程,略类于近世西人的“过程胜于结果”,以淡然凄恻的悲凉情怀,审美地关照生灭与物我,而作人生几何对酒当歌的深沉庄重喟叹。这是参破人类宿命后的静穆与宽容,空灵而厚重,是为中国人的成熟或早熟。真所谓拈花微笑,石破天惊;捻须静观,万物道尽。恰如耶稣殉道十字架的形象,无语的悲悯,千百年来撼动着一万人的心魂。因此,中国除少数时期外(如魏晋南北朝),一般并无宗教狂热,亦少宗教偏见,儒释道相容不悖,偶有小打小闹,也多属于宁静中求生气,譬孙悟空之戏谑道士,兄弟悲中玩火并,玩玩。乡土的中国人亦不喜什么公墓,房前屋后,田头山腰,插三两翠竹或柳槐,阳光覆地处便是先人所在,其与子孙旦夕相处,宛若平生。子孙们也没有把他们当作逝者,清明重阳,时常培土插青,实是超越时空的生死对话,却又那样的淡然相向。生与死、此岸与彼岸,在此消解,灵魂与肉体二元对立的分裂亦与此隐然不显。生死既非断裂,亦非连续,毋宁说是飘逸的过程,凝固的片断。而这一切,透过迷蒙悲悯的泪眼,皆化为审美的玩味。所以,中国人敬自然顺自然法自然,盖因明乎自然,参破了尘世间一切所谓奋斗,实都系出于对生死的焦虑,白搭!而别外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平稳放置灵魂。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以及“死徐自知之”之说,皆系以淡然而静穆的心情,审美地庄重凝视生死的宿命,故无生死间的凄惶,却多对无常的喟叹,如“逝者如斯夫”之类。中国认定精神遂像秋林中的溪水,一带如练,冷暖自知,枯盈自足,顺依自然而定,悲沉潜换为淡然,于静穆显庄重,无声胜有声。积而至今,好处坏处,全都在这一个“看透了”。受她哺育长大如我者的文化子民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原是这份文化乡愁!

  汲汲于生死间的凄惶而不能超拔,未免使生过于沉重。但话说回来,了无生死的凄惶,丝毫不曾感觉对于存在的永恒焦虑,这世界也忒闷了吧!而不敬重死实是生的本身不够庄重,及至连谈论生死都不允,又岂是一个“闷”字了得!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无耶?非耶?真是难坏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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