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器的线索眼看没了指望，于是办案人员又从证物仓库里找出石东玉当年 的军衣裤，发现扯下的3枚纽扣还像案卷描述的那样整齐地装在上衣口袋里。 石东玉在当年的认罪口供里交代，杀人后，他把掉到地上纽扣捡起来。实际 上，那天晚上是农历三十，月亮不大，现场地形也比较复杂，复査组作了模拟 实验，发现根本不可能找到掉到地上的纽扣。这个案件确实在很多地方都站不 住脚。办案人员将目光集中到当年的关键证一血型鉴定上。军装衣服领子 上的0型血和衣服前襟上的A型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办理此案的市公 安局第36号技术鉴定书鉴定，死者关传生是A型血，嫌疑人石东玉是A型血， 石东玉的父亲石法毅也是A型血，只有石东玉的弟弟石东国是0型血，3个A 型血都与本案有关。
拎着石东玉的那套军衣裤，侦査员刘晓伟感到棘手，“这都已经6年了， 血迹已陈旧，还能做鉴定吗? ”专案组的技术鉴定人员小陈也摇了摇头，“血 迹时间过长了，就算咱们拿去做鉴定了，结论不一定准确。咱们最好能提取到 关传生的DNA,要不然光凭三个A型血的鉴定结论无法确定到底是谁的血啊。”
1994年，美国国会通过了《DNA身份鉴别法》，授权各州建立DNA数据 库，用于执法目的的身份鉴别和刑事起诉。1995年，英国内政部专门颁布了 《人体样本提取条例》，明确了所有涉及DNA样本提取的相关规定，为DNA检 验和数据库建设提供了法律依据和操作指南。其他西方发达国家也在二十世纪 九十年代中期纷纷进入了立法规制DNA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的运用阶段。二十 世纪九十年代初，DNA鉴定技术在我国刑事诉讼领域也开始得到运用。
“怎么能提取到关传生的DNA? ”刘晓伟反问道。“只能，只能开棺验尸 了。”小陈支支吾吾说。“什么?开棺验尸? ”大家都不敢相信这样做会带来什 么样的结果。别说是现在了，在二十几年前的中国北部农村，死后开棺对死者 个人和整个家族而言无疑是最大的侮辱。但是为了获取更有价值的证据，还原 事实真相，专案组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做通关传生家属的工作。 关传生的遗孀听说公安局要开棺验尸，起初死活不同意，哭着喊着“俺家老关 已经被人害死了，你们还要挖他的坟，要挖得先把我埋了……”后来，专案组 只好对她慢慢解释，并请石东玉的父母一起过来做说服工作。石法毅直接跪下 求她：“大妹子，我求求你了，现在只有老关能证明我家儿的清白了，你看我 们二老都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背个杀人犯父母的名声进棺材吧，我求求你 了……”终于，关传生的遗孀答应了。专案组请示民政局等有关部门同意后， 决定开棺验尸。
1994年10月10 0,公安局依法对关传生坟墓开棺，提取了他的骨头和 毛发。10月25 0,专案组带着这些检材、血衣和提取的石法毅、石东国两人 的血液样本赴京。他们首先找到中国人民大学物证技术鉴定中心，咨询对陈旧 血痕和人骨进行DNA鉴定的可能性。当时中国人民大学物证技术鉴定中心并 不具备DNA鉴定的条件，于是就把他们介绍到北京市公安局去进行鉴定。后 来，北京市公安局的刑事技术鉴定部门根据当时的检材条件，并未使用DNA 方法，还是对检材的血型进行了鉴定。血型鉴定结论表明：被害人关传生的血 型为AB型，被告人石东玉衣服上的血型有AMN型、OMN型，被告人父亲石 法毅、弟弟石东国的血型分别为AMN型、OMN型。因此，被告人石东玉衣服 上根本没有被害人关传生的血!大家这才知道，当年的法医竟然把被害人的血 型错误地鉴定为A型!结合证人证言，这意味着被告人石东玉根本就没有杀 害关传生，现在仍在狱中服刑的石东玉是被冤枉的!
至此，这个案件水落石出。1994年岁暮，刘晓伟动笔撰写了复查石东玉 杀人案的侦查终结报告。1995年4月2日，省高级人民法院启动再审程序, 重新审理石东玉故意杀人一案。经过另行组成合议庭重新审理，法院认定原审 法院认定石东玉犯罪事实证据失实，主要理由有：第一，北京市公安局法医鉴 定中心对被告人石东玉血衣的鉴定结论证实，石东玉军服上的血迹没有被害人 关传生的血迹，原审法院所认定的血型鉴定结论错误，不能证明石东玉衣服上 的血型和关传生具有同一性。第二，尸检照片表明，尸体上的创口为单刃和双 刃两种刺器形成，原审法院认定的凶器为单刃水果刀。第三，原审法院认定石 东玉与被害人关传生搏斗过程中，衣服上的扣子部分脱落，当时案件发生时现 场伸手不见五指，石东玉不可能找回纽扣并放在衣服兜中。第四，另案犯罪嫌 疑人马杰的证言证实，被害人关传生系梁宝友杀害。第五，梁宝友的母亲王丙 芹的证言证实，梁宝友原意系杀害夏宝喜，但错杀了关传生。1995年4月12日， 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郑重宣告，原判认定石东玉杀人犯罪事实证据失实，杀 人案不是石东玉所为，认定石东玉犯杀人罪并处以刑罚均属不当，宣告石东玉 无罪! 4月22日，石东玉被无罪释放，终于重获自由，走出了北安监狱。
经过协商，当地区委、区政府给石东玉恢复党籍，恢复名誉，为其挽回不 良影响，并安排石东玉到该区森调队工作，工资按同期转业兵高工资定。石 东玉被限制人身自由6年零17天，按上年全市年平均工资2471元计算，计 14932.69元，按1.5万元给付;付给其精神、健康补偿费2万元;给付其父母 精神、健康补偿费1万元;在石东玉冤狱期间，其姐姐因探监被撞死，给付其 姐姐死亡赔偿金及姐姐的子女抚养费]万元;给付律师费及差旅费5000元;在 区内为其解决一户二室一厅的住宅;又给石东玉的弟弟解决了合同制工人指 标。
然而,这起复杂的错案给石东玉及其家人造成的痛苦和损害却是永远无法 用这些赔偿来弥补的。石东玉为此失去了6年多的人身自由，人生的黄金时间 都耗在了不见天日的看守所和监狱里;为此也永远地失去了他的未婚妻。石东 玉的父母颠沛流离四处上访，早已经倾家荡产，外债累累，各种借条、车票、 宿费收据装了整整两塑料袋。石东玉的妹妹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弟弟石东国 已29岁，因为家里有个杀人犯的哥哥，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石东玉的 姐姐在去看守所探望他的途中被火车撞死。出狱之后，石东玉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跟随外甥来到姐姐的坟前烧纸钱祭奠姐姐，满怀愧疚地一声声呼唤着姐姐的 名字：“姐姐，我宁愿我被冤枉死，也不愿你先走啊!我对不起你啊!” ®
实际上，弄错血型鉴定造成的错案在我国并非仅此一例，也并非只有我国 才出现鉴定结论错误造成的错案。在美国，有调查显示，有7%的刑事错案是 由于鉴定结论出错造成的。鉴定结论错误主要源于实质性错误、概率性错误和 操作性错误。实质性错误是鉴定所依据的理论、技术方法或所作的推论不具有 科学性，导致鉴定结论自始错误。概率性错误是科学鉴定的结论依概率而存在 错误的可能性。操作性错误是由于鉴定所使用的仪器设备的系统误差以及鉴定 人操作中的随机误差而可能产生的鉴定结论的不准确。根据具体的鉴定对象不 同，具有不同的导致鉴定意见错误的因素。②从这个角度上讲，所有的鉴定结 论都可能出现错误。正因为此，司法实践中办案人员切忌迷信鉴定结论的权威 性。为了彻底防止这种思维倾向，2012年修改后《刑事诉讼法》刻意地把“鉴 定结论”这种证据类型改称为“鉴定意见”，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办案人员对鉴 定意见的迷信。
就我国来说，鉴定意见出错一般发生在血型鉴定领域、司法精神病鉴定领 域和伤情鉴定领域。既可以是人为原因所致，又可能是鉴定人主观因素外的原 因所造成的。无论是何种原因造成的鉴定错误，都会从根本上引起诉讼结果的 在本文中，石东玉、关传生和梁宝友是真名，其他人都使用了代称或化名。本文的写 作主要依据了石东玉案的案卷材料，同时参阅了何家弘著《血之罪》(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后记和张放著《六年奇冤，重刑犯趟过死亡河》(栽《法律与生活》1999年第4期)。 刘品新：《当代英美刑事错案的实证研究》，栽《国家检察官学院学报》，2007年第1
改变，严重者就会像本案一样给无辜者造成终生难以弥补的损害。以血型鉴定 为例，血型试剂的有效期随保存与使用时温度变化而下降，可能导致使用的抗 血清不能检测亚型;血清试剂和血球的比例不当，或者试剂瓶盖未拧紧产生渗 漏造成的试剂交叉污染，或者滴加试剂时不仔细导致的飞沫溅落在另一方区域 造成交叉污染，或者混用试验器具，或者重复使用不洁器皿都会导致A型或 B型误判为AB型;操作者对采血工作的熟悉程度不够也会导致血型鉴定错误。 即便是血型鉴定正确，但由于血型鉴定不同于指纹鉴定和DNA鉴定，人类的 血型已经发现并为国际输血协会承认的血型系统有30种，其中最重要的两种 为“ABO血型系统”和“Rh血型系统”。世界上有几十亿的人口，具有相同 血型的人可谓不计其数，而不是每一个人就只有自己的独特血型。所以在进行 人身同一认定时，我们只能根据血型鉴定得出否定性的结论，血型鉴定意见只 能用于排除犯罪可能性，而不能根据血型鉴定意见得出肯定性的结论。
来源：迟到的正义：影响中国司法的十大冤案
主编/何家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