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 0,以河北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为组长的专案组开始了正式的调 査工作：他们一路人马飞往温州提审蔡新武，另一路人马开赴唐山封存李久明 一案的全部卷宗。不久，蔡新武2002年7月12日凌晨在冀东监狱家属院仁爱 楼8号楼307室入室盗窃、杀人的犯罪事实得到核实。
知道这个消息后，两年来尽心尽力为李久明鸣冤洗冤、全身心投入到这件 事情上的季桂峰突然病倒了。而一直吃不下睡不着，体重从150多斤直线掉到 不足120斤的张芳涛那紧紧绷了两年多的弦也终于放松了。虽然她坚信李久明 一定会被无罪释放，但是，那种迷茫的等待实在太折磨人。现在，芳涛把丈夫 闲置了太长时间的警服重新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平平整整，时刻准 备着去看守所接丈夫，让他穿着警服大大方方地出来、堂堂正正地回家。这一 次，她没有等太久。
2004年11月26日中午，张芳涛突然接到冀东监狱领导打来的电话，让 她马上到监狱招待所来一久明岀来了。原来，这天中午1点多钟，河北省 公安厅、唐山市政法委、唐山市公安局及南堡分局的有关领导来到唐山市第二 看守所，向被关押了整整866天的李久明宣布“无罪释放”。唐山市第二看守 所向他出具了《释放证明书》，上面写着：兹有李久明因涉嫌私自存放枪支和 故意杀人罪，于2002年7月16日被刑事拘留。现因证据发生变化，无犯罪事 实，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经南堡公安分局决定，予以释放。李久明终于走出 了看守所，恢复了自由身。
放下电话，芳涛甚至来不及去拿已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里的李久明的警服， 就赶紧带着孩子，在家人和亲友的陪同下，赶到了招待所。就在几天前，她大 姐的一个朋友还直通通地对她说：“李久明给你们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从 看守所出来，你可得先抽他两个嘴巴。”当时，芳涛觉得这番话言之有理，一 定要照做。可是，当见到李久明，她却惊得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李 久明，头发花白，脸色黑黄，塌陷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人瘦得不成样子， 耳朵好像也出了问题……眼看两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帅小伙变成如今这副小老 头似的模样，芳涛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扯得生疼。李久明终于回来了，芳涛其实 特别高兴，她想笑，但眼泪却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800多个日子里积聚的“恨” 顷刻间烟消云散。
孩子一见到爸爸也立马哭了。他上初三了，这两年来，学校里的同学、院 子里的邻居、甚至完全陌生的路人，总会在背后偷偷议论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所以，孩子幼小的心灵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为了 不让妈妈担心，不让她更伤心难过，对这些他从来不说，甚至从来不问关于 爸爸的事情，显出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懂事。此刻，父子相拥，无声却抵万 语千言。
“交接”仪式后，芳涛把李久明接回了家。在他踏进家门的刹那，芳涛给 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久明，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了，一切都让它过去吧。”
但故事至此还远未结束。
11月27 H,李久明重获自由的第二天，南堡公安分局局长张建业、副
局长杨策军、刑警大队大队长陆卫平等人，被停职接受审査。12月7日， 一个由河北省、沧州市、河间市(县级市)三级检察机关组成的专案组进驻 唐山，开始着手调査李久明这起冤错案件相关办案人员的错案责任。12月 15日，张建业、杨策军和陆卫平等12人被专案组刑事拘留，并异地拘押至 河北沧州。
2005年1月23日至24日两天间，河间市人民法院门口停满了悬挂唐山 牌照和公安牌照的车辆，包括张建业、杨策军在内的7名干警在李久明冤案中 涉嫌刑讯逼供的案件在此公开开庭审理。这起刑讯逼供案所涉及的人数之多、 级别之高，全国罕见。
由于涉案人员对自己犯罪行为的认识有所不同，所以法院将7名被告人分 为两拨，在两天内分别进行审理。第一天接受庭审的是包括南堡公安分局刑警 大队原大队长陆卫平在内的4名干警。在法庭上，他们身穿“黄马甲”，对自 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认罪态度诚恳，并当庭向李久明及其家人表示了真诚 的道歉。然而，第二天的庭审却激烈紧张很多。与前一天受审的4名干警不同， 南堡公安分局原局长张建业、原副局长杨策军、唐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一大 队原大队长聂荣东三人戴着手铐，身着便装被带上法庭。对于检察机关的指 控，聂荣东表示“完全接受”，承认自己犯有刑讯逼供罪，并当庭向李久明道 歉。张建业虽承认公诉人指控的罪名，但认为事实有些出入，对指控的部分 事实予以否认。而杨策军则完全否认了起诉书中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他 一再辩解说：“两次审讯我都没有参加，我没有刑讯逼供。”但无论是同案其 他被告人的供述、指认，还是参与刑讯逼供的另外6人(另案处理)的证言， 无论是李久明的当庭陈述还是其他人证物证，均清楚无疑地证实杨策军的确 参与了对李久明的刑讯逼供。在确凿、充分的证据面前，杨策军最终还是低 下了头。
两天的庭审中，李久明一直默默坐在法庭的后排，一言不发。但最后，他 的一番陈述让听者无一不为之动容：“我与张建业、杨策军等人素不相识，无 冤无仇，可是，在办案过程中，他们违法办案，根本不听我的辩解和忠告，为 所欲为，一意孤行，不做深入细致地调查研究，而是迷信口供，大搞刑讯逼供。
正因为他们无视国法，随意践踏法律，所以今天受到审判。”
事实充分说明:法律是公正的，纵然公正有时候会迟迟而至。2005年5月， 河间市人民法院作出裁判：南堡公安分局原局长张建业、原副局长杨策军因犯 刑讯逼供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市刑警支队一大队原大队长聂荣东、 南堡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原大队长陆卫平等另外5名涉案民警同时被判犯有刑讯 逼供罪，但免予刑事处罚。
至此，李久明一案似乎能够画上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了——相关办案人员 已受到法律制裁，承担了错案责任;至于错案赔偿问题，虽然李久明并未申请 国家赔偿①，但不久前，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还是按照《国家赔偿法》中规定 的赔偿标准为李久明送来了 48000元钱。
然而，这个看似圆满的句号其实并未闭合完整，还留下了一个缺口——因 为，严格从法律意义上讲，李久明还是个“有罪之身”!
众所周知，确定一个人是否有罪、犯什么罪以及罪轻罪重的权力由人民法 院统一且单独行使，其他任何机关、团体和个人都无权行使。可事实上，李久 明如今的无罪身份却并非基于法院的裁判——而源自河北省公安厅、唐山市政 法委、唐山市公安局及南堡分局有关领导所宣布的无罪释放结果。对于这个程 序瑕疵，王树洲律师和季桂峰多次劝说李久明：“哪怕仅仅只是走个过场，咱 也要由法院宣告无罪!”但是，李久明却委婉拒绝了仗义律师和至亲好友的司 法建议，在这个问题上保持着出人意料的沉默。而他之所以做出这一选择，原 因也非常简单：我的命是捡回来的，就不要再折腾了。
的确，如果没有妻子张芳涛的执着坚持，如果没有好友季桂峰的侠肝义胆， 如果没有律师朱鸿明和王树洲的日夜奔波，如果没有真凶蔡新武的落网和他无 意间的吹牛，如果没有狱侦干警恪尽职守的深挖漏罪，如果没有好心人士匿名 电话的及时告知，如果没有夏家骏老教授的仗义上书，如果没有中央有关领导
①按照1995年《国家赔偿法》第20条规定，在刑事赔偿中，赔佳请求人要求赔偿，应 当先向赔偿义务机关提出，且要求赔偿应当递交申请书。如果赔偿请求人书写申请书确有困难的， 可以委托他人代书，也可以口头申请，由赔偿义务机关记入笔录。
的高度关注……在这么多的“如果没有”中，哪怕只有一个不幸变成了现实, 李久明都极有可能至今还蒙冤狱中、未获昭雪!
所以，李久明现在真的不想再折腾什么了，他只想好好开始和芳涛、孩子 一起的新生活。在李久明蒙难期间，宋淑红一直无声无息，现在他平反回家, 她的电话却又马上追了过来。这一切，芳涛都默默看在眼里。她什么都不说的 态度反而让李久明更为担心。但在家庭生活中向来嘴拙舌笨、几乎从未说过甜 言蜜语的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动听的言语让芳涛放心，所以，他只是悄然把家里 的电话和自己的手机重新换了号码，以实际举动向芳涛作岀承诺，共同迎接这 历经劫难后的全新生活!①
①在本文中，李久明、夏家驶是真名，其他人都使用了代称或化名。本文的写作主要依 据了李久明的一审、二审辩护律师提交的辩护意见等材料;并参阅了如下资料：郭欣阳著《刑事 错案评析》(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5页一 410页;王健《真凶，警察还是飞 贼》、《二级警督婚姻越位》、《警督被判死刑的前前后后》、《飞贼临行前吐秘密》(四篇文章均载 《法律与生活》2004年第18期)，《公安局长刑讯逼供案庭审实录》(载《法律与生活》2005年第 4期)和《错案是这样铸成的——〈刑事错案之惑〉专题报道之四》(载《民主与法制》2012年 第35期);王健、马竞《冤狱是怎样铸成的——河北唐山七民警涉嫌刑讯逼供案实录》(栽《法 制日报.》2()05年1月25日);李秀平、王健《二级警督冤案背后的亲友团》(栽《法律与生活》 2005年第12期);梁建国《温州狱警侦破唐山凶杀案 警督蒙冤入狱两年终获释》(栽《温州日 报》2004年12月14日);同时参考了如下主流网站的新闻报道：“新浪网新闻中心”(http : // news.sina.com.cn)登载的《特别关注：河北二级警督李久明特大冤案始末》和“法制播报”节 目《二级警督蒙冤成杀人嫌犯 妻子四处取证终洗冤屈》;中国法学网(http://www.iolaw.org. cn)登栽的北京市京鼎律师事务所刑事诉讼法修改项目组撰写的《个案调查与分析(上)》;“西 安晚报电子版” 2005年2月3日登载的《一位二级警督的867天冤狱生活》;“搜狐网新闻频道” (http : //news.sohu.com )登载的《曾因涉嫌杀人被判死缓 李久明平反昨回家》;以及“百度知 道"(http : //zhidao.baidu.com )《唐山"李久明"和云南“杜培武”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