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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律的边缘》后记

2017-01-19舒国滢 A- A+

  这本拾遗补阙的小册子总算有了现在的模样,想想坐了十几年的冷凳,竟只有这样一点儿“心路之痕”,确实有愧于父母的养育之恩。20年前母亲站在老家房后的高岗之上,目送我独自一人远赴千里之外的北方求学,这千古同此的“慈母送子”一幕,使我难以用一生的劳作来充实它所蕴涵的意义。

  我的根永远属于桐柏山东麓的那一片在地图上几乎寻之不遇的土地。在这“五月的鲜花”的季节,静坐在夕阳下的余辉里,隔看偏远肃穆的玻璃山倒影,思绪散漫,至遥远的淮水之南,那一小山冲之梢的鄂北小村——八棵树。在这块母土上“诗意地栖居”的汉东父老,那村旁田角的一眼泉井,一方塘池,村后二亩茁长的翠竹松柏,春季坡地盛开的桃花,时常进入我这个飘落异乡的游子的梦中之境。也许遥远的距离,使我有些过分地留恋幼时的印象:我喜欢静静地观瞧在小村池塘里轻戏游弋的闲鸭,喜看西部祖师顶、玉皇顶二山之间沉落的夕阳及夕阳下一线蔓延的炊烟和曲绕阡陌的暮霭,喜听带有亦豫亦鄂乡音的呢喃软语和幼儿的低啼,喜品汉东寨山地的“(谷)雨前茶”……。正是小村的水土养成我素喜安静、崇尚自然的心性:我愿意孤独地在故乡的林间小路上漫步,偶尔也会捡拾他人散落在路旁的几支谷穗;我愿意把求知问学看作是在故乡的田间耕作,顺应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没有收成,也不会怨天尤人。间或发现田地里有庄稼抽穗,也会徒生几丝恬淡的喜悦。

  我同样深深地怀念我的母校——随县小林高中,一所乡村中学。她位于擂鼓台山脚下的一个名为“大善寺”的一片田畴之间。一条小溪静流,一架渡槽旁掠,几排泡桐树点缀,构成学校周围远观的背景。在中学求学的岁月里,我每周要翻越几座杳无人迹的山岗,来到这有着亮光和文字的地方,倾听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老师们的授课。这些来自城里的大学毕业生,在“上山下乡的年代”集聚在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给我们这些被大山围裹着的孩子讲述“山路那边的故事”。通过他们,我们了解到比熟悉的山村较为陌生而神秘的世界和世界中发生的事情。这里,要特别感谢我的语文教师李祖铭先生。在我的心智还处于沉睡懵懂的时候,李先生所写的诗歌和散文,让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灵感的力量和它徐徐展开的一幅幅充满幻象的美丽画卷。我知道,只有一颗自由安详的心灵,才会对大地无言的律动有如此的敏觉和体贴。同样值得感谢的,还有我的长兄舒国伦先生。他在70年代末也来到这所中学任教,讲授哲学和政治。记得我们经常在大善寺的田间小径上漫步,一边听着小溪的潺潺流水,一边交谈“事物之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辩证法。长兄和缓道出的哲理见识,使我很早就期盼过一种探问形而上学的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真正寻找自由之境的生存方式。

  大学给我的记忆,同样是令人回味的。在小月河边的校园里,我结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他们年龄有殊、秉性各异、才学充溢,令我感受到普遍的人类精神通过每个具体的鲜活的灵魂表现出来的细微差别。应当说,大学的法律课程,总体上给我的感觉是完全异样的。我始终认为,法律只属于高度发达的市镇文化,法律教育所训练的是人们的成熟的经验和理性,是妥帖地把握和判断生活现实之复杂矛盾的能力。可以想见,这种训练对于初来乍到城市而对法律智慧浑然不觉的乡下孩子,将是怎样的一种经历!感谢那些把枯燥的法律还原于生活的老师,将我这个本质上渴望灿烂的感性的人引入到自有其神圣庄严之美的法律的大门。这里,我要特别向多年来给我精神支持和学术指导的张浩教授致谢,正是张先生的耳提面命,我才会摆脱纯感性的羁绊,而选择需要理性思维的法哲(理)学研究作为志业。

  至于北京,这个现代都市给我留下的感觉印记,已经沉淀在现实的生活时间之中,我每天都在这“空间化的时间”之中与她保持着一种多重繁复的生命联系,也在时间的“绵延”(伯格森语)里把握生命之流的川动不息。都市给了我熟悉和陌生的两个世界,象罗兰·巴特(R.Barthes)一样,我只记得都市生活中的“平面的现实”所带给的感受:漂浮着的混杂的气味,散漫着的远近高低不一的声音,在黑夜里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颤动的灯火……。总之,我对都市总是带有某种复杂而矛盾着的感情的。

  受狄塞霍斯特教授(Prof.MalteDiebhorst)的邀请,1993年的秋天,我终于能够到被童话幻化的国度和期待已久的哥廷根大学旅学。这一年的修行,也是一次永远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经历。哥廷根小城的几乎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了我寻访的足迹:市政厅广场上的“牧鹅女铜像”、高斯天文台、席勒草坪、“俾斯麦小屋”、普列塞古堡、莱纳河、集思湖、海因伯格山的森林,——这些地方的自然风光,都那样地接近家乡的山水草木,以至于我从中重新感受到一种精神生命的润养。因为我知道,只有当我升华了,才能理解和研究升华了的东西。当然,我拜谒次数最多的地方是位于哥廷根市民街(Buergerstrabe)12号的“鲁道夫·冯·耶林故居”,这个被无意间发现的二层小楼有着磁石般的吸力,让我想一遍又一遍地了解耶林当年构思法律精神的情形。在哥廷根以外,给我心灵强烈震撼的地方还有莱茵河两岸的古堡和“在迷人的蓝天下吐艳”的教堂,魏玛的歌德、席勒故居和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纳粹集中营,波茨坦菲特烈大帝的行宫(Sanssouci)及与它一墙之隔等高并立的带有风车的磨房,慕尼黑啤酒节的狂欢和道路旁小乡村的宁静……。这一切使我看到了忧郁的德意志民族的复杂的两面,我切身感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是“深深浸入哲学苦思的民族”,一个是被谜团笼罩着的、难以看得透的(nichtdurchsichtig)民族。

  要记述的感受太杂,要表达的谢意太多,在需要止言的时候就此沉默罢。然而,我相信一句话:DasallgemeineWeltdenkendenktinmir(我思维着普遍的世界思维),这一点信念使我对生命和情感的知觉永远不会停止。

  2000年4月3日夜

  于西土城法大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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