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法”首先意指对于法律进行品评与论说，以法或法律现象为分析、思考的对象。这就如“说书”、“说话”、“说理”、“说教”或者“说谎”、“说笑话”一样，以动词“说”字构成一个动宾结构短语，道出从事的活动，讲明事情的原委，陈述追求的目的。本书既是一部关于法律的著作，当然通篇皆在“说”法，不同层面、多维视角地将法律细细品评，反复论说。只不过此法非佛门大经大法，毋宁吾侪芸芸众生俗常生活的规度，打理日子、为人处世的最低限度标准。因而，此番“说法”是俗世之人的夫子自道，为的是过好俗常的生活，将那世界拥抱;而非大德高僧的谆谆点拨，求取的是超脱于混浊俗世，要把那世界放逐。

　　不止于此。“说法”还意味着意义向度的追求，价值真实的陈述。当秋菊说“给我一个说法!”，当秋菊们都说“给我一个说法!”时，讨要的乃是一种解释，一种纾解心中困惑、自圆其说的平顺的阐说;追索的是一种关于事件的是非曲直的道理，一种合情合理、慰贴心意、让人心服口服的公义公道。不讲道理的世界是人间地狱，无情无义的生活只能是豺狗的血宴，没有公道可言、伤情害理的法律充其量是地狱的狱规、血宴的酒令。因此，讨要一个“说法”，便是在讲明一种道理，阐说一种情理，梳理一个法理;便是在主张一种公道，从而是对垒砌人间地狱的一切悖情害理、违忤公义的恶法的反抗。由此，对于法和法律的品评和论说、分析与思考，必然进境于对于法制背后的法意，即法律的道德关切的拷问和超越意义的追索。因而，也正是在此，讨要“一个说法”不是哀告，而是抗争，不屈的抗争，从而是一切法律哲学的永恒课题，也是法学公民的思想力量与道德勇气的炼狱。

　　二

　　“活法”首先意指埃利希语境中的“活的法律”。作为生活的真实的规度，它们并非总是或者并不一定镌刻于钟鼎、载记于白纸黑字、蜕形为正式颁行的规则。毋宁，它们存在于生活本身，流淌在每个人的人心，而为居民习而不察地奉守无违，构成生活的真正的内在秩序、立法的原形和源头。良善的立法必脱胎自“活法”，在将“活法”有选择地形诸立法的过程中，给居民们“一个说法”，从而反过来印证和释证这一“活法”，阐扬和服务于这一“活法”。

　　正因为此，“活法”不仅是生活本身的规度，在本书语境下，它并且是生活本身。所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本身;我“生活”未必我在，我按这个“活法”来生活，故我必在。生活总是循沿一定的方式组织，按照一定的方式进行，这个“活法”不是别的，乃是极具地域色彩与时代特征的人世生活方式，包括公生活领域的社会组织方式与私生活领域的市民生活方式。不是别的，正是人世生活方式构成了真正的人间秩序，从而构成了真正的人世规则，而慰为特定地域与时代的“活法”——漫漫岁月里逐渐生成，一代代人承袭下来的吾侪芸芸众生打理生活的特定流程与规度也!

　　由此，进而言之，“活法”还陈述着一种关乎如何打理生活的意义叙说，从而是一种体现为法律之道的生存之道。在现时代条件下，所有的“活法”大抵均为民族国家主权时空内的特定人世生活方式，载述着该特定国族的希望与失望、憧憬与现实、追求及其挫折，而最终都可以被归结为该特定国族的生存之道。生存之道不同，“说法”因而有别，“立法”随之展现出自己的时代与地域差异。

　　三

　　“立法”首先意指法的制定，包括通常所说的“制定、修改、补充、废止和认可”这一广义的法律创制活动。如同“说法”，它既是一个动宾结构，指谓法律的创制过程，同时还是一个名词词性的术语，陈述着一种与司法和行政三足鼎立的权力格局与秩序安排。

　　作为名词，“立法”还常常意指全部的成文制定法，以相对于习惯法或者民间法。以成文制定法构成法律体系的主体，是一切现代法制的一个重要特征。不论大陆法系还是英美法系，中国还是其他亚非国家，经由一百多年来的全球性法律文化的激荡过程，这一点初无二致。问题仅仅在于，总体而言，今日西方的“立法”经由长期积累，源自自家的历史和传统，作为自家“活法”的规则性存在，载述了彼土彼水的意义性存在。而中国现代法制悉数舶来，其与中国的“活法”和“说法”，也就是与刻下中国的人世生活方式和意义追求之间，尚有待善予缝缀，才能浑然成为一个整体。

　　不难想象，随着滥觞于清末、迄今而未止的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渐次完成，“说法”、“活法”与“立法”必将打成一片，浑然凝为一个整体。在此境界下，立法不过是活法的规则形式，而说法所表达的恰是这一活法的心意。如此，所谓“立法”，它的第三个含义，也是最为重要的含义，就是“立天下之规度，为天下立规度”，而慰为中华民族的人世规则与人间秩序。

　　四

　　本书初版于四年前，收文十六篇，将说法、活法和立法通盘考虑，具体叙说，载记了笔者此前十年的学思。此次重予编订，删却三则旧文，增收新作八篇，合廿一篇，成一小册。各文刊行后，续有修订，勉力臻善。而学思未变，法意如一，还是藉由研究“立法”，追索“说法”，而最终讨要一个“活法”——当下神州大地如我辈芸芸众生所当有并可能有的生存之道。书生说法，旨在明法意而近人心，由体察人心进求服务人生。舍此活法，更无他途，则册中文字，自是一种说法，也仅是一种说法。当然，不仅书生说法，即便立法，任何立法，不也只是一种活法与说法吗!况且，它们也只能是、而且必须是一种活法与说法呢!

　　二00三年九月十七日

　　于清华大学荷清苑家中，时秋雨绵绵

　　二00四年二月定稿

　　相关图书：《说法·活法·立法：关于法律之为一种人世生活方式及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