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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说与言说者

2017-01-20许章润 A- A+

  近年来,针对学界的不端与失范,方正君子痛心疾首,热血之士激昂讨伐,其中甚至不乏理性而具水准的分析。一时间,以“宣言”、“倡议”或者“呼吁”之类名头联署,宣诸媒体,诉诸同道,蔚为学界的一股声势。文章盗贼们虽然未必闻风丧胆,从此金盆洗手,但做贼心虚、战战兢兢之状,还是可以想见的。打开学术批评网或者有关资料,一切赫然盈目,琳琅纷呈。多变之世,生聚倏忽,人心兀躁,欲求如脱僵之驹。士人知耻而后勇,不愿寂寞,更不甘沉沦,于是乎发宣言,布檄文,陈诉愿,献治策。书生事业图个尽力而后心安,谁说那叫做历史的东西不就是如此这般呢!

  但是,天下事总有正反合,一不小心走到自己的反面是家常便饭。正如袁大头祭孔,从此儒门淡泊,收拾不住,恰是毁了孔家,凡此“宣言”、“倡议”或者“呼吁”,亦如双刃剑,关键看到底是谁在说在做。——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大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这是常态常规常例,也是常识常理常情。若策动者资深望重,出面之人学品端正,则信随言出,天下动容,诺诺心服。反之,如联署之人不三不四,本身行径不干不净,慷慨陈辞与自家实践恰相背反,甚至是蝇营狗苟、劣迹斑斑的混混儿,自然只会惹人反感,“宣言”、“倡议”和“呼吁”再正确,再恳切,再冠冕堂皇,可谁信呢?!——“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瞎掰什么呀!”这是一般的心理,也是习常世象。近观一则联署,即发现有此类混混儿混迹其中,指东斥西地呼吁“学术规范”,不禁哑然失笑。——这就如前科学家某公“痛批”科技专才偏偏迷恋为官,可他自己位列三品,亦官亦学,官学互用。知道的明白他在训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罪己呢!不想一想,整天价儿满眼满耳的都是官们在反腐,可小民百姓信吗?

  天下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谁都可以主张,也应当主张,譬如“民主”“人权”,譬如免于冻馁、恐惧和自由发展的权利,不分贵贱贤愚,罪犯还是良民,人人得主张,人人得分享。权利天赋,没有什么前提性限制。有些事同样谁都可以主张,也应当主张,但其主张以对于主张者的某些前提性要求为自身实现的条件。例如,人人有权指斥学术不端,个个得倡言学术规范,但是前者要求言者自身端正,说话才有信度,受众也才服膺;后者要求阁下必须是学术中人,品出其中三味,而后言听双方心有灵犀一点通。正是在此,也仅仅在此,倡言学术规范,指斥学术不端,首先自己必须是身正笃行之人,在爬格子的经年起居中含咏甘苦,方能一言既出,信服天下。反过来说,好比虽然人人享有天赋人权,但是身陷囹圄的受刑人的“自由发展”权利还是打了折扣,也必须打点折扣,否则大家都无法“自由发展”了。

  当今之世,学人言行不一,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再以其行衡估其言,更不会因其行而废其言。汪精卫诗词温婉而豪放,虽“汉奸”而不能隐,正如万家宝中年之后政治上紧跟而进步,甚至得意,而勉强写出来的概乎垃圾。一阙“魂梦不堪关塞阔,疮痍渐觉乾坤窄。便劫灰冷尽万千年,情犹热。”让人止不住唏嘘,更不用提“引刀成一快,断头又何如”之气壮山河。既然现代社会学术与生命分离,职业与志业两清,一切归于职业伦理,早无天命天职的概念,主宰心灵的是多元价值观,相对主义蔚为时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时候,言行偏离,恰是反讽,反而更能全方位地说明问题。据说,寒柳堂主一生坚守中国文化本位,但却指斥中医迷信,喜食面包和牛奶,惯用刀叉;陈序经先生主张全盘西化,却酷嗜中华美食,长于筷技,一日无粥,则一日不适,好一个中国胃。吊诡在于,凡此种种,倒并没什么刺谬不凿的呢!今日知识青年知识中年标榜新儒家,鼓动穿明服,比诸两位陈公,说明火候尚浅,光是愤激,隔了,所以说话没人听。

  但是,有些学科,譬如儒家之学与宗教之学,乃至于历史之学、法律之学,人们对于从业者往往多了一份期待,即对学者的人格操守、伦理担当和职业品行提出了知行一致、言行一致的规格,关键时刻甚至要求他们挺身而出,击鼓号呼。在这些学科,学问不能是身外之物,恰是为己之学。整天念叨正心诚意修齐治平,放言光辉而充实之谓大、天国之爱无远弗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又是什么自由主义、改革云云,结果走私妇女,偷鸡摸狗,面对法西斯迫害犹太人默不出声,专为有钱人办案,整天讲司法改革但是老找法官办案搞钱,治学如耍花枪,那么,其言滔滔,其害昭昭;其治儒学、宗教、历史和法律,其害儒学、宗教、历史和法律也。

  所以,热心“学术打假”,推动学术规范建设的志士仁人,自己要正,同时切不可让混混儿坏了正事。否则,骂人不如骂自己,连你自己一齐骂。要不然,大家跟你急。

  2005年10月6日

  于清华明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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