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村并居备受争议，在此背景下召开的山东省美丽宜居乡村建设视频会议颇受关注。在6月27日的会上，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表示，个别地方思想认识有偏差，征求群众意愿不充分，侵害群众利益问题仍然存在，有的地方工作推进存在冒进倾向。决不能损害农民利益，决不能逼迫农民同意，对正在实施但群众意见较大的、正在研究准备实施的、以及已经研究尚未实施的，先一律暂停。

　　此前几天，山东省委副书记、代省长李干杰在调研农村社区建设工作时也提到，农村社区建设要充分尊重农民意愿，搬不搬、建不建，群众说了算。

　　合村并居是一些地方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建设美丽乡村而进行的路径探索，就是合并原有村庄，拆除农民原有住房，让农民集中住进楼房，建立农村社区，实现“居民社区化、服务社会化”。在农民口中，就叫“上楼”。

　　合村并居的初衷，是改变农村破旧和散乱差的问题，实现村民享受集中供暖、洁净液化气、配套教育与娱乐设施。但是在一些地方，出现了补偿标准只能被迫接受、限期强制农民拆除房子等问题，引起农民的不满。

　　山东省领导的定调，对某些市县强制推行合村并居的工作方式表明了态度，提出了处理办法。但是，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背后的原因恐怕比强拆本身更重要。而按下暂停键之后，合村并居还要不要继续、如何继续，也留下深深的疑问。合村并居山东受阻

　　2019年5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下发《关于建立国土空间规划体系并监督实施的若干意见》，要求编制“多规合一”的实用性村庄规划。之后，中央农办等5部门下发《关于统筹推进村庄规划工作的意见》，要求各省结合各级国土空间规划编制工作，2019年年底完成村庄分类工作，2020年年底完成村庄布局，有条件、有需求的村庄实现村庄规划应编尽编。

　　合村并居就此在一些地方展开，山东的力度较大。

　　6月17日山东省政府新闻办举行的发布会上，省自然资源厅厅长李琥介绍，山东农村数量多，规模小，布局散，密度高。全省行政村数量6.95万个，数量居全国第一，平均人口530人，在全国居倒数第二。随着山东县域经济的发展，农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向城市聚集，导致农村空心村多、老人和留守儿童多，教育、医疗、养老等问题越来越突出。分散的空间布局，导致了配套农村地区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的成本高，不经济，需要全域考虑，优化布局。合村并居是一种手段。

　　山东有意通过合村并居，打造乡村振兴的齐鲁样板，各地迅速行动起来。但是，推行过程却并不顺利。

　　6月20日，微博“菏泽身边事”发布一条信息，描述当地农村的强制拆迁问题。

　　有网友向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留言，反映菏泽市巨野县柳林镇推行合村并居时下发了一份文件，其中规定：“对于2020年7月10日前未腾空院落且未选择临时安置方式的住户，取消一切奖励，并且由村委会依法强制拆除。”

　　网友不解，质疑“村委会依法强拆”的法律依据。菏泽市委群众工作办公室很快做出回应。回应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明确说明：对极少数人因个人原因不配合拆迁工作而违背大多数村民意愿，影响项目整体工作推进的，指挥部将按照有关拆迁程序依法申请强制拆除。

　　类似的消息不断被曝出，在有些地方，工作组上门已经影响到村民正常生活，还发动在体制内工作的亲朋劝迁。如果拒不搬迁，工作方式就逐渐失去 “温柔”，代之以停水停电，或者把土堆直接堵在村户家门口。在有些地方，甚至贴出了这样的横幅：将合村并居工作与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结合起来。

　　带有强制性的拆迁，在村民和工作组之间产生了矛盾，个别地方甚至引发激烈冲突。

　　6月21日上午，为建设灵芝湖康养项目，山东省枣庄市山亭区山城街道执法人员去善崮村做拆迁工作时，双方发生身体冲突，村民和工作人员都有受伤。据山东省枣庄市山亭区宣传部的消息，已对山城街道2名工作人员予以免职，善崮村的拆迁也已停止。 民心工程要深入民心

　　合村并居是民心工程。刘家义说，民心工程不能办成“民怨工程”。

　　部分地区推行合村并居之所以让农民不满，一个重要原因是忽视了“农民自愿”这个基本原则。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明确提出，农村居民点迁建和村庄撤并，必须尊重农民意愿并经村民代表大会同意，不得强制农民搬迁。强制拆迁明显违反了这个原则，而且是涉嫌侵犯农民的法定权利。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消费者协会副会长刘俊海对《法人》记者表示，这种做法，与前不久全国两会通过的民法典背离，没有法律依据。

　　民法典保障农民的宅基地使用权和房屋所有权。民法典规定，宅基地使用权人可以在宅基地上建造住宅和附属设施;私人对其合法的房屋、生活用品、生产工具等享有所有权;私人的合法财产权受法律保护，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侵占和破坏;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征收村民的房屋以及其他不动产，但要依照法定的程序，及时足额支付土地补偿费、安置补助费以及农村村民住宅、其他地上附着物和青苗等的补偿费用，并安排被征地农民的社会保障费用，保障被征地农民的生活。

　　拆迁工作组的正当性依据，来自“多数人同意”。显然，“多数人同意”不等同于公共利益。以“多数人同意”为理由，推行强制拆迁，符合“多数人暴力”的特点。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为了公共利益征收，也要严格按照法定程序，征收人拥有异议权、申请裁决权等救济权利，不能村委会武断地规定一个拆房期限。

　　“2016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完善产权保护制度依法保护产权的意见》，其中提到，依法有效保护各种所有制经济组织和公民财产权。公民财产，一个重要内容是住宅。现在，没经过征收，没有经过村民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几十上百年的房子推倒，忽视村民的应有权利。”刘俊海说。

　　南京师范大学中国法治现代化研究院研究员王丽惠也把这种强拆看作是对民法典的违背：民法典的精神首先在于保护农民现实的、既有的财产利益。合村并居拆掉的很多是农民近几年新建的楼房，至少要农民家庭两代人的努力积累才能建成，在没有足额补偿的情况下，推倒农民房屋实际是让农民家庭的积累毁于一旦。 阻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村民对惠民的合村并居不领情?

　　采访中记者发现，村民的盘算其实很简单：一是可不可行，二是合不合算。

　　田间地头，牛棚马圈，千百年来，农民都是这种生活方式。“人可以住到楼上，但是，还有骡子啊，驴啊，鸡啊，鸭啊，这些往哪放?农具往哪放?作物秸杆堆在哪里?”刘俊海笑着说。

　　传统农民的生产方式，注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居住选择不同于城市，农民会围绕田地建房以便于生产。根据山东《实施土地管理法>办法》，农村宅基地面积约为200-240平方米，一般农户还会有200多平的院子，农具摆放、农用车停放都没有问题，房前屋后还可以种菜、种树增加家庭收入。

　　“上楼”后，农畜养殖是个问题，农业生产资料、农产品存放都是个问题。如果说此后再也不用种地了，那住楼房也未尝不可，但这涉及到生产方式的改变。如果改变的只是居住格局，生产方式却并未改变，阻力就难以消除。而让大量农民不种地，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合不合算，账更容易算。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吕德文表示，在合村并居政策下，村民被拆之后，居住质量不仅大大降低，有的还得倒贴数万才能住进楼房。

　　王丽惠也表示：“政府给的补偿低，要自己贴5至8万元购新房，村民家庭经济状况至少倒退5-10年。”

　　在苏北的一个拆迁家庭，以850元/㎡的价格获得补偿，120㎡的老宅获得102000元。拆掉老房后，安置房需要购买，市场价格1600-2200元/㎡不等，拆迁户可享8折优惠。以最低价计算，一套120㎡城要15万多，自己还要贴5万元。商品房更是想都不敢想，补偿款连首付都不够。最终办法是，他们花8万元、在镇上买了间约40平米的平房，再花2万元装修，也就是说，一栋120㎡的房子最后变成镇上一间小平房。连带失去的，还有附带的院子，屋后开辟的小菜园。

　　而在山东惠民县的小范村，自建楼房的补偿价才680元/㎡。再加上拆房的成本，过渡期间的成本，住进新房的成本，三者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村民说，补偿太低，是20多户家庭坚持不肯拆迁的原因。

　　本来，对房屋和土地的征收需要等价，保证被征收人原有生活水平不降低。但在有些地方的合村并居中，村民连同等的居住面积都换不来，难怪他们不干。 重启势在必行

　　阻力之大，也说明合村并居成本高。消除阻力，需要转变农民的生产方式，需要加大补偿力度，需要保障农民的生活，这都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持。

　　有一种意见认为，合村并居目的是运用土地增减挂钩政策增加地方财政收入，即用农村建设用地减少换取城镇建设用地的增加，增加的建设用地在火热的房地产市场可卖得大价钱。对此，山东省财政厅厅长刘兴云予以否认。刘兴云指出，在项目实施过程中政府需要承担大量的水电气暖路等配套基础设施建设，即使在平原地区，项目出地率较高，土地增减挂钩取得的收益，也难以完全覆盖项目成本，地方政府还需要再投入一部分资金。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认为，“合村并居会造成地方财政破产”的观点有过度担忧之嫌，但直指任务的艰巨性。

　　其实，合村并居阻力大，说到底是资金不足的问题。一些地方的村民拆掉房子后迟迟住不进新房，也是因为资金落实不到位导致安置房建设进行不下去。建筑商资金链断裂、导致新建社区烂尾的事情，也有发生。

　　合村并居后，会增加一批可用来开发的土地。山东省明确，这些土地不会走房地产开发的老路。李琥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复垦新增的耕地归村集体所有，连片流转用于发展蔬菜大棚、水果苗木基地等现代农业，将预留用地发展适合农村的农产品精深加工业、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生态旅游业，拓宽农民持续增收渠道，带动农业农村发展。这些开发，又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合村并居，必须大量引入资本。山东出台的《关于加快推动乡村振兴和巩固提升脱贫攻坚成果的支持政策》，提出支持工商资本进入农业农村领域，开展“千企助千村”活动，引导鼓励各类资本参与乡村振兴。

　　显然，增强农村对资本的吸引力，是问题的关键。资本有资本的本性，以逐利为目的。在规划、服务、基础设施、法治环境等方面下足功夫，让资本愿意进入、有利可图，合村并居才有基础。只有做好充分准备的前提下，才能重启。

　　“如果靠压低拆迁成本，降低补偿标准，甚至补偿不到位就先拆房子的做法，肯定行不通。再美好的预期，也顶不上农民的现实利益。之前的实践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刘俊海说。

　　其实，美丽乡村建设并不只有合村并居一条路。刘俊海表示，合村并居在有些地方如果实在有困难，可以终止，而不是暂停。不是每个地方都适合，要顺应自然资源禀赋、农村产业发展现状等条件，充分考虑乡村的差异性，哪些村合、哪些村民并，要充分论证，做到因村制宜、精准施策。“千万急不得，如果待舆论一过去，在根本问题没解决的情况下又简单重启，就会更被动。”